分犀菌

键盘上的死鱼

【四狸】我曾四十四次见到你

我第四次见到你,在寂寥无人的原野里。你伸出手,说要带我逃离。

你钻出灌木丛,夸张的魔女帽檐挂了几片叶子。我伸手摘下它们,包在掌心里。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转而兴奋地对我说,要和我一起离开这里。

来自信使之神所庇佑国度的你,向我讲述你的故乡和过去。你和我说起那瑰红晚霞,多么绚丽,连老人的皱纹也能被染淡,比爱情还要美。你说你就住在晨曦与黑夜的交界处,每天与翠鸟和鹿相伴。你开辟了一块菜地,在边沿放上盐砖。有头红鹿每晚来到那里,你最爱抚摸她温暖沉默的背颈。

那座红砖小屋是你的,你说。在春天,你去湖边野营,钓鱼,四处寻找魔药图鉴上不常见的种类。夏天和秋天,小屋的每一个角落都印下你的足迹。冬天,你缩在壁炉边,念起咒语,火焰升腾而起,宁静如太古。

你的手干燥又温暖,覆在我手腕处的球形关节上,似乎也能让我这僵硬的躯体染上暖意。和我一起去吧,你说,我一直希望伊兰先生也能看看我的故乡。

你从不叫我的编号,四号,而是希望用一个更有生气的名字来称呼我。谷神之国的造物主为她的孩子创造了许多外表相同的人偶,我们代替神之子留在冥界,这是我们唯一的使命。

可你就不想去外面看看吗?你露出不解的表情。一阵悲哀突如其来,它从我身体的每一个空隙侵入,不由分说地占据我机械的脏腑。亲爱的我的你,要怎样才能让你明白,我之绝望,正来源于曾亲眼目睹的光明?在无数场春雨之前,我也是大地上自由行走的生灵。生活虽不比身为魔女的你来的安逸,但也足以让我获得心灵的宁静。直到饥荒降临,星星都落到地面,不忍留在天上再听到人们悲痛的叹息。为了谷神与她的孩子,我和许多人一起走上祭坛,走入神殿,走进冥府。我抛弃柔软的皮肤,换上人偶的身躯。我的发梢被织进早春的第一滴雨,它提醒我曾经存在过,存在于那个生机勃勃的世界。

冥府并不像人们口耳相传的那般恐怖,最大的敌人是未知和孤独。幸好我还有梦,大部分时间我都躲在梦里,把过去的回忆捻成一根悠长的线。你第一次跌跌撞撞地闯进我的梦境时,我甚至以为自己终于开始产生幻觉,开始在梦中臆造奇迹。

你还是像现在这样,戴着大得出奇的魔女帽。你四下张望我梦中的原野,掩饰不住惊奇。我第一次知道信使之国的魔女原来连现实与梦的模糊边界都能穿越,你不期而至,像团火焰撞破漆黑的夜晚。

我明白你的好意,不忍留我一个人在这里。但我能答应你吗?我盯着你的手,数母体为你刻下的掌纹。沉默,一片死寂的沉默。我希望你明白,我祈求你明白。


我曾第十四次见到你,在冷彻骨髓的寒冰里。你挤出笑,说想和我一起。

你知道我的选择,明了我的回答。我的梦中掀起不分昼夜的风暴,记忆里那个冬天轮回了无数遍。不同的是这次我周围没有了奄奄一息的母亲、面容凝重的祭司,没有村里人一声高过一声的劝诫、哀求,甚至转变为怒吼:为什么你不救我们?明明只要你去到谷神身边,草木就会苏生,田地会让我们吃饱,安宁与快乐重新降临人间。为什么你不救我们,为什么你不肯为了我们去死?

等到被投下冥界,我放弃了思考何为生命。我的记忆只余下一点可笑的残渣,甚至连原本的容貌和名字都已被抹消。

魔女,别为此流泪。现在的梦境里寒风呼啸,会刺痛你的眼睛。我愿你能做个美梦一夜好眠,而不是每晚入睡后都来执着于寻找我的身影。冥府的环境不适合任何鲜活的生命,就算你是魔女,总有一天也会被这里的混沌侵蚀身体。

你的拥抱混合泪水的咸苦。你说你不忍心,不明白伊兰先生为什么不肯和你一起离开。明明不讨厌光与热,不是吗?

我无法回答,我不能回答。遮掩真相的果实已被我吞下,一旦触动它沉睡的种子,生长开来的枝桠立刻就会撑裂我的人偶身体。

你的小屋即将迎来黎明,该说再见了。愿今天还有翠鸟与红鹿造访你的菜园。

别再来了,魔女,别再触碰我了。


我曾第四十四次见到你,在盛满星斗的小舟里。你流出泪,说你无法放弃。

傻丫头,这是在做什么呢,你。

因为你的到来,我的梦也逐渐被色彩填充。今天的梦境是你曾提起过的湖,在春天的晚上,它是漫天星斗的栖息地。我和你坐在小舟里面对面,你在流泪,说已经找遍信使之神留下足迹的任何一处地方,翻阅遍你能找到的任何一本古书,可仍一无所获。我曾拒绝过你再次回来,但你总能找到办法寻迹而至。

要如何救你?你痛苦地发问,我垂眸不语。事到如今后悔已无意义,但我是不是真的不应该选择在那天走到你身边,询问误入我梦境的你?

翠鸟,红鹿,春湖。你把他们搬入这里,让循环了一百三十三年的梦境重新找回活力。我俯身捞起一捧星星,看它们从手指缝里溜走。你第一次来到这里时,还没有白天与黑夜的区别,一切都像现实中的冥府那样不甚分明。我的梦境自你开始拓印上生命。

认清这件事的瞬间,我一直惶惶然的心突然就落了地:足够了。

你已经陪伴我四十四场梦,足够我在心口绣上依偎的翠鸟和红鹿。我牵起你的手,轻声道出曾经被我封禁的禁忌——

谷神曾在我心口塞进一粒冥府的石榴种子。只要我灵魂的任何一部分离开冥府,那颗种子就会瞬间抽芽伸枝,让我本就已经出现裂纹的身体破碎,沉入冥河,不留半点存在过的踪迹。

你的瞳孔在一瞬间紧缩,我感到你的手颤抖不已。

梦该醒了,我说。地面在一瞬间崩裂,天空破开一角,展露地下世界的真容。我知道自己现实中的身体已经被枝桠撑开。她在哭,我们相拥,混在梦的碎片里下坠。伊兰先生,我听见她喃喃,你还没和我一起去看看我的故乡,没和我一起去旅行,我还没真正见过你,请别离开我。

星星快要回山后休息了,苏莱塔。这是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,也是最后一次。它在我的唇齿间回转许久,才被我不舍地说出口。

别哭,我的灵魂会藏在你每个梦境的末尾,为你准备无忧无虑的睡眠。你不会再记得我,可我会永远记住你,记住用四十四场梦将我带离痛苦和虚无的你。

你看,至少黑夜的尽头,翠鸟和红鹿相依相偎,永不分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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